獸之初、性本惡,人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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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上播出一連串美國女大兵虐待伊拉克囚犯的鏡頭,那樣的殘暴令人不忍卒睹;她臉上的表情毫無惻隱之意,和其他圍觀的男同袍一齊誇張的大喊大笑,完全無視於受虐者驚嚇的眼光,也對他們痛苦的哀號無動於衷。她∕他們為什麼那樣殘酷?她本來是來自一般正常家庭的好女兒,在成長的過程中,從未有過被虐待的經驗,也從來不對恐怖血腥的影片或電視影集有過迷戀;既無暴力的前科,更無嗜血的傾向,那為什麼在烽火連三月的異國戰場裡,一下子,變成殘忍嚴酷的凶徒? 我不太敢去想這個問題,因為我雖然從小就一直不敢看恐怖電影,看到他人有痛苦的表情時也很容易跟著掉眼淚,但是我不知道我若也在那樣的殺戮戰場裡,是否也會和那位女大兵一樣,變得沒有人性而只有獸性的殘暴面目呢?我之所以不敢去看那些血腥鏡頭,可能不是因為那血腥的畫面本身,而是那畫面會勾起我潛意識中的殘酷獸性嗎?我越想越害怕,難不成在我們表面安詳平和的心靈深處,還有一些未知的黑色本能(dark instinct),到底人性是本善,還是本惡呢? 當然,對這個「孟子說善,荀子道惡」的千古疑問發表過想法的學者很多,也多有立論之據,但去年6月在《行為與大腦科學》(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的一篇文章,卻緊緊抓住我的眼光,其論證也沉重得引起了我的共鳴。 這篇論文是南非大學的榮譽退休心理學教授奈爾(Victor Nell)所撰寫,對人類的殘酷行為提出一個基於生物演化理論的解釋。他為什麼要去研究這個問題呢?因為當那位在二次世界大戰屠殺猶太人的大戰犯艾克曼(Adolf Eichmann)被捉到的時候,奈爾正在以色列的廣播電台工作,法庭上傳來艾克曼被判刑的消息是用希伯來文寫的,而他在把它翻成英文的那瞬間,腦裡閃過一個疑問,就是:「他為什麼會那樣沒有人性?那樣殘暴不仁?」那個疑問影響了他一生的研究方向。幾十年後,他提出了一套理論,認為人類的殘酷特性是由幾百萬年前動物掠食的行為演化而來。他認為殘酷是人類得以殘存的掠食行為之表徵,也是後來形成社群聚落時,借恐懼以達到社會控制的手段。 奈爾注意到六億年前屬於原生代(Proterozoic)的有殼微生物克勞德管蟲(Cloudinids)被發現的時候,有好多都是殼上有圖形破洞,像是被掠食者蹂躪過的痕跡。所以,他認為在幾億年前就有掠食的行為,而且掠食行為的演化漸漸形成「痛苦–血–死亡」的情緒結構,某些刺激(例如獵物的恐懼表情加上鮮紅血跡,以及死亡前的尖叫聲)和食物下肚後的滿足感相結合,就變成有增強(reinforcement)的作用。這些刺激也就在腦裡形成了三種侵略本能的迴路:掠食相關的侵略表現、憤怒所帶來的侵略表現,以及性相關的侵略表現;也就是說,與這些刺激相伴而來的快感,是有報酬作用的。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動物的掠食行為會同時活化腦內啡的分泌,而最高活化的部位也落在腦的快樂中心區。 掠食的殘酷習性,一旦在動物腦裡形成反射性的迴路,則其擴張到人類的狩獵行為也就不足為奇了。由考古人類學的化石證據裡,以最保守的估計,人科動物(hominid)在250萬年前就有肉食的行為了,則對獵物「痛苦–血–死亡」的情結就會跟著產生,但其表現的方式也會隨著社會的群體規範,而變成隱藏性的潛在型態了。殘酷的外顯特徵深藏在偽裝的面具之下,但殘酷的本質卻在虐待兒童、情敵廝殺,及街頭毒打「看不順眼的人」的暴行上表露無餘。此外,所謂「旁觀者」的冷漠無情,其實也是一種殘酷的表現。由此看來,「人之異於禽獸幾希」的那一點點稀有之處,大概指的就是懂得掩飾殘酷的那點小聰明吧! 當人類的社會演進到有組織的官僚體系時,統治者為了加強其控制力,逐漸把嗜血的掠食情結轉化成為嚇阻異議者的利器。殘酷變成權力的象徵,尤其對異己者施以極刑,是維繫恐懼之邦的必要手段。君不見殺雞儆猴的屠殺事件在古埃及、古中國、古印度及古代歐洲的帝王統治中一再發生,而且公眾展示的懲罰越殘暴,其控制的力量似乎也就越強了。 當恐懼被用來做為安邦定國的利器,文化層面的殘暴(如宗教戰爭中的殘殺異端,如麥卡錫式那類趕盡殺絕的抹紅、抹黑??)也就被合理化了。三K黨的成員手拿著燃燒的十字架,做出喪盡天良的酷行,卻仍口中高喊著替天行道的聖示!當「狗」仔隊拚命掘人隱私,逼當事人窘態畢現,只能做困「獸」之爭時,追尋八卦新聞的難道不是那嗜血的讀者與電視機前的觀眾嗎?當道貌岸然的醫生們,拿著病人的病歷,在電視機前張牙舞爪時,他們展現的難道不是掠食者要置獵物於死地的殘暴行徑嗎? 奈爾教授這套寓人性之惡於動物的掠食本能之看法,其來有自。50年前,另一位南非大學的教授多特(Raymond Dott)就提出了類似的演化觀點,但他的論文才發表不久,就被當年鼎鼎有名的考古人類學家李基(Richard Leakey)給臭罵了一頓。因為根據李基本人的推斷,人類要到三萬年前才出現暴力的傾向,因此,把人性之「本善」說成由百萬年前動物的掠食本能演化而成「本惡」,不但充滿了消極的負面思維,且把人類積極向善的光明面都給抹黑了。由於李基家族在學界的影響力,多特教授的人性生物論就銷聲匿跡了半個世紀。 如今,奈爾教授右手持著許多新的動物實驗證據,左手不停的展示人類愛、恨交集在腦的同一部位的顯影圖片,感嘆的說:「媒體只注意到李基的威望與鋒芒,對實驗的證據卻視而不見。對人類的將來寄以正面之厚望,當然是好事一樁,但忽略最近動物實驗的發現,以及更多新的考古證據,則只會誤導人們對人性產生不切實際的期待。」 對人之初、性本善或本惡的辯論,心理學家當然是很敏感的。記得米爾格蘭《電醒世界的人》(The man who shocked the world)一書中的那個實驗嗎?正直善良的人會在實驗者的指引之下,伸手按鈕去電擊無辜的受試者,即使聽見了他們的慘叫聲,也會在實驗者權威式的指導下,按下更高電量的電擊鈕。人性中隱藏的殘酷之惡,不經意的就顯現出來,只要實驗者說責任由他負,就很容易無視受試者的哀號,而繼續往高電壓的鈕按下去!回想當年讀完那篇研究論文時,我有如被電擊般的震撼,只能說:「Shocking!」 獸之初、性本惡,有其演化的根由,那人呢?你會天真得相信我們已經拋棄了掠食者的殘酷情結嗎?我很懷疑!【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07年2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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