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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丞儀(芝加哥大學法學博士候選人)
      剛剛本來想到街上去買一份報紙,但海德園(Hyde Park)裡都是SNG車,歐巴馬平常去
的Valois餐廳門口擠滿了記者,街角的賣報亭大排長龍,都是支持他的黑人鄉親父老們,等
著買一份今天的報紙紀念。
      這是一個尋常的秋日午後,在芝加哥的海德園。這是一個平凡的社區,見證了美國歷
史上的黑白種族衝突。昨天,這裡的一位居民,當選為美國第一位非裔總統。
      如果往更南方走去,那就是很多台灣學生剛來時會互相告誡的「危險地帶」。法學院
所在的六十一街以南,就是綿延不絕的黑人社區。我剛來的那一年,因為要到六十七街
去辦社會安全卡,和朋友開車「深入」黑人社區。當我們車子停在紅綠燈前的時候,街上
的黑人兄弟姊妹們都盯著車裡的兩個亞洲人看。其實,南邊社區的街道雖然髒亂不堪,房
子老舊充滿鐵窗,街上有各種遊蕩的人群,但是裡面也住了許多勤勤懇懇過日子的人。只
因為他們是非裔美國人,他們的政經勢力不如北邊的白人,他們就被迫過著次等的生活,
在寒風中等待班次少得可憐的公車和捷運,每天提心吊膽會不會被流彈射中。
       種族問題,在美國是非常顯而易見的。因為膚色是直接表露在身體上,文化可以直接
透過語言、腔調和手勢動作表現出來。很多台灣人來到美國,心裡想像的都是白人的美國
,看到黑人直覺反應就是「搶劫」、「槍枝氾濫」、「貧窮」、「愚蠢」和「懶惰」。今
年六月到西雅圖去開會時,我發現當地幾乎很少看到黑人。西雅圖的確是個美麗的城市,
但也是一個比較亞裔、比較「白」的城市,符合多數台灣人心中對美國的想像。當我和H
一起回到芝加哥時,第一次來美國的H感受到南區芝加哥的肅殺氣氛,凌晨十二點,在機
場等候計程車時忽然跟我說:這裡,才是真正的美國吧?
        是的。就是從這裡開始,歐巴馬展開了他的政治生涯,短短二十年不到他即將成為
美國下一任總統。總統大選開票之夜,我們走在芝加哥最熱鬧的密西根大道上,到處都
是人潮,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喊著:Obama! Obama!或是 Yes, we can! 但最令我印象深刻
的是,好幾個黑人青年們呼嘯而過,喊著:WE ARE FREE!
        是的。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在白人開始把黑奴源源不絕的從非洲運到「新
大陸」來的六百年之後,美國出現了第一個非裔總統。即便在六十年前,也就是當歐巴
馬的外婆和他外公剛結婚不久時,黑人還不能跟白人上同一家餐廳,不能在同一個月台
等火車,不能上同一家學校。經過一九六○年代的平權運動,一九七○年、八 ○年代各
個領域展開的積極性平權措施(affirmative action),即便到了今天,黑人心裡面還是覺
得被白人歧視,覺得整個社會經濟結構在壓迫黑人,黑人只能住在貧窮危險的社區,享受
較差的教育、公共建設、社會福利、經濟獎勵政策,以致於所有的問題一直惡性循環下去。
       在這樣的社區裡面,歐巴馬開始他的社區工作,展開他的政治事業。從來沒有人說黑
人要當總統是容易的,直到今年年初,民主黨黨內初選時,北卡羅萊那州的黑人民權領袖
還是這麼認為。因此,他們支持希拉蕊,因為他們覺得黑人不可能選上的。
       但歐巴馬不是只擁有如同成功佈道家的口才,不是只會喊「希望、改變」的政客。今
年初他贏得愛荷華州初選時,跌破大家的眼鏡。華爾街日報有一篇長篇專題報導,記者深
入到厄亥俄州歐巴馬選戰的最基層,跟著一個志願放下自己工作來擔任歐巴馬競選幹部的
中年白人男性去看他們如何組織競選活動。
       這位選戰工作人員每天早上五點以前就要起來,因為當地的農民每天六點就要開始農
忙,餵牛的餵牛,在玉米田上耕作的也要準備出機。這位幹部必須要熟練地在堆滿麥梗的
倉庫前和這些中老年白人攀談,聊聊今天的天氣,預期收成的狀況。晚上還要到他們常聚
會打橋牌的當地人家去廝混。他必須先抓緊當地的意見領袖,雖然這幾位老農原先都是希
拉蕊的支持者。然後請他們邀請附近居民到其中一位的家裡來,大家一起談談對於美國前
途的憂慮,聊聊黨派政治(partisan politics)對美國這幾年來造成的負面影響。在這過程當
中,這位競選幹部會慢慢告訴這些農民,歐巴馬要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些基層幹部都是受過社區工作的訓練,他們知道如何去帶領群眾討論,如何運用同理
心,如何把訊息傳達出去。在他們出發前,歐巴馬麾下的草根組織工作者,都對他們進行
過嚴格的組織訓練。華爾街日報記者說,這些人就像種子一樣,灑到各個「大家都覺得不
可能投票給黑人」的地方去,從最底部的土壤裡面長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花朵。
       草根戰,同樣也被運用到北卡的民主黨初選。那一場初選開票後,支持希拉蕊的黑
人民權領袖不得不認輸。他們以為自己在地方經營了很久,喊水會凍結,只要他們說支持
希拉蕊,歐巴馬就絕對沒有希望。但是,歐巴馬的草根大軍直接從芝加哥開入北卡的各個
黑人理髮店,在街頭,在報攤,在速食店和當地民眾們談,美國需要什麼樣的改變。
       透過草根的對談,才能讓觀念改變。而不是在電視機上面喊:Yes, we can,在報紙上
寫寫投書,就真的能夠改變什麼。觀念的改變,要打下幾十倍的真實功夫,才有可能。而
觀念不改變,又誰會把票投給黑人呢?
       當然,歐巴馬選戰後期除了草根戰之外,還有犀利的網路戰,結合Facebook,、Twitter
、MSN Messenger,並且設立MyObama.com等等網路社交、聯絡工具,牢牢地抓住年輕人。
所以有人說,歐巴馬的選戰不止是二十一世紀的草根民主,更是「網根」(netroot)民主
的第一場勝利。此外,還有小額捐款戰,讓他可以大聲地說,他成功拒絕了華盛頓的政治
掮客和大企業。然而,這一切都跟組織有關。再次證明:選舉如果只有口號,沒有組織,
什麼都不可能!
        不過,更重要的是,組織戰的方向是什麼?如果沒有方向,很難感召這麼多青年大
軍,志願投入最前線、最需要「黑手」但卻也最不受到媒光燈青睞的組織工作。
        當我們離開Grant Park的晚會現場,開車回家時,正好在車上聽到歐巴馬的勝選感言
。從廣播當中傳來的演講,字字鏗鏘,其中一句話特別讓我感動。他說,我會聆聽你們
的聲音,特別是當我的意見跟你們不一樣的時候。我將會是所有人的總統,即便是那些
沒有投票給我的人。
        當時,車子正好經過馬丁‧路德‧金恩紀念路。附近的黑人社區空空蕩蕩,大家若
不是擠到市區去,就應該是在家裡圍著電視機親賭這歷史性的一刻。非裔美國人的生活
會一夕之間改變嗎?沒有人會這麼天真。明天,這裡還是一樣,長長的馬路沒有紅綠燈
,黑人要冒生命危險闖過街去搭公車。金恩博士四十年前的夢想被實現了嗎?這個國家
從此沒有膚色的區分了嗎?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女作家Toni Morrison在選後接受
訪問坦承,非裔美國人的處境還是相當艱辛。但是,歐巴馬的當選讓她想到金恩博士在
〈我曾登臨山頂〉(I’ve Been to the Mountaintop)演說的意象。她說,「從來沒有一刻可
以像如現在一樣,讓我彷彿看到了那比喻中的意象。」
          歐巴馬的使命,不止是要帶非裔美國人走出種族歧視的陰暗幽谷,更要如同金恩博
士在〈我有一個夢〉演說中提到的,讓「那許多白人兄弟已經認識到,他們的命運與我們
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如果歐巴馬日後能夠成為一位偉大的總統,那將是因為他是一位
懂得聆聽異議的總統,一位懂得讓「不同意他想法的人也有說話機會」的總統。組織戰的
目的,就是讓所有選民知道,你的聲音對總統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他真的在乎每一個美
國人的想法。因為,美國是一個國家,美國人是ONE PEOPLE,不分紅州或藍州,不分黑
白黃紅膚色。
        回頭看看台灣最近的局勢。面對民眾大規模抗議,馬英九總統可曾捫心自問,他是
否傾聽了那些沒有把票投給他的選民的想法?他是否認為絕大多數選民賦予他總統的職
位,所以他有絕對的權力去執行他心中設定的政策綱領?如果他真的這麼想,很抱歉,這
不是民主,這是《聯邦黨人論集》(Federalist Papers)裡頭最擔心的、對於民主的誤解,也就
是民主程序產生的「多數暴政」,集中在行政最高長官手上實現。其實,民主是一種思辯
過程,各種權力都必須自我節制,重大價值選擇必需要經過長時間的溝通和理念的交流才
能得出結論。像台灣現在的狀況,執政黨不思與反對黨進行良性溝通,只是透過各種
操作,讓不同意見的人在公共議題上消失,或是將對手渺小化、污名化,那充其量只
是權謀而已,不是民主生活的目的。

        再看看民進黨。前幾天蘋果日報的民調顯示有將近百分之五十的人支持陳雲林來訪,
民進黨可曾問過自己:為什麼還是有將近一半的人民選擇不站在民進黨這一邊?很多
既有的陳腔濫調可以傾巢而出:因為人民想要經濟好,因為人民長期被國民黨洗腦,
因為媒體不公,因為大家不要戰爭,因為中產階級選民的性格保守,因為這個,因
為那個。
       可是我要問:民進黨有沒有真的去讓人民瞭解台灣本土立場?有沒有試圖去說服不同
意見的人?還是只是同儕互相取暖而已?每次都是對自己人講話而已?有沒有機會讓反對
民進黨的人可以坐下來和民進黨的工作人員好好聊聊?有沒有真的到基層去,進行觀念
改變的對談?民進黨有多少時候,過度耽溺於喊喊口號的便利與省力?再不然就是用抹
黑的方式,對政敵交互指責,給對方貼上「不愛台灣」、「賣台」的大帽子?不要急
著說,草根民主沒用啦。基層要的就是錢,就是小型工程款,要綁樁才可以。所有的
美國民主黨策士在黨內初選的時候,沒有人看好歐巴馬的這種草根戰,他們也是相信企
業捐款,相信地方勢力加持,相信政策分贓。直到五月,民主黨的民調主管在面對歐
巴馬的節節勝利才說:這是我從事民調三十年來,從來沒有看過的現象。
      當大家都懷疑你的時候,這時喊出:Yes, we can!
      這句口號,才有感動人的力量。
      我們現在共同面對的是一個艱難的挑戰,重新定義台灣的政治價值。這必須是
所有政治社群裡的人都必須參與,一起討論,才能夠形成的共識。國民黨的發展重
於一切,人權可以被國家恣意踐踏,這些是台灣人民想要的價值嗎?民進黨過去八
年執政階段,被不斷揭發的種種醜聞分贓,這些是台灣人民想要的價值嗎?如果
不是,那偉大的政治領袖應該帶領人民一起去思考,什麼才是我們想要的正面價值。
      海德園的一天即將結束。
      歐巴馬當選後的第一天,還是一樣從海德園出發,展開種種政權接替的準備工
作。一切似乎都沒有太大的改變。南區的黑人,在黑夜降臨後,是否可以有一個沒
有槍聲的夜晚?不知道。
      但是,希望的種子已經灑下。改變,也許終將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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